我家有一棵柿子樹,植根于故鄉(xiāng)村后的半山腰上,不知它已度過了多少春秋。聽父親說,他的祖母在世時,柿子樹便已這般高壯。而父親年幼時,一場雷火劈掉了樹冠的小半邊,從此留下焦黑的印記。然而它偏以殘軀擎起半邊天,熬過百年風(fēng)雨,年年夏來依舊濃蔭蔽日,秋至則果實(shí)累累壓彎枝頭。 故鄉(xiāng)是依山傍水的小山村,土地吝嗇,唯林木瓜果與人相濡以沫,柿子也當(dāng)然成了我家生活的微薄指望。秋深柿熟,爺爺便從樹上摘下青黃澀果,挑回家中,放至熟軟后,又放入筐中擔(dān)上肩頭,跋涉二十里山路去縣城售賣,有時更遠(yuǎn),甚至?xí)ト氖锿獾年柸?。兩個窩窩頭與一壺清水伴他五更出門,作為他當(dāng)日的午飯,若柿子賣得好,中午也許能破費(fèi)“打牙祭”——熱乎乎喝上一碗五分錢的雞蛋湯!后來爺爺老了,父親又在異鄉(xiāng)工作,這擔(dān)子便交到了在縣城讀書、放假歸來的叔叔肩上。那個年代,提籃叫賣不被允許,常遭驅(qū)趕。記得有一次,叔叔的秤桿與柿子被一并沒收,一家人也只能默默難過。因此,每逢賣柿子那天的薄暮時分,奶奶總會立在村口的土坡上,踮腳眺望遠(yuǎn)方小路的盡頭,一直等到家人的身影模糊地顯現(xiàn)于晚霞之中,才會放下那顆懸著的心。幼時的我也曾經(jīng)跟著奶奶翹首盼望,卻另有所圖:只等爺爺或叔叔歸家,從懷里摸出幾塊被體溫捂得微融的水果糖,悄悄塞進(jìn)我手心!那甜味瞬間融化在舌上,便成了貧瘠年月里最奢侈的回甘。 除了換錢的柿子,余下的軟熟柿子也很珍貴。大人們不舍得吃,總是先讓給我們這些饞嘴的孩子吃。柿子吃完,奶奶便讓我將柿蒂一個個整齊地粘在門板背面。家家戶戶的門上皆如此,這習(xí)俗緣由為何,至今我也未能參透。有些柿子存放久了微有腐壞,奶奶便揉入窩窩頭面里蒸成“柿窩窩”,紅紅的,甜口而耐饑。如今憶起,舌底仍會泛起那種樸素的、暖甜的滋味。至于變質(zhì)的柿子是否傷身,那時的人們無暇計較,橫豎也未見誰家因此吃壞了肚子。 俗語道:“老太太吃柿子,揀軟的捏?!逼鋵?shí)即便年輕人,也專挑軟的吃,只因硬柿苦澀難咽。但倘若非要“硬吃”不可,也自有辦法。我兒時玩耍時摘回青澀未熟的柿子,奶奶便盛在瓦罐中,以清水浸泡置于火爐旁,本地喚作“懶柿子”。每日換水一次,七日后削皮而食,澀味盡去,入口脆甜清冽。這不是奶奶的發(fā)明,而是口傳心授的延續(xù),真佩服祖輩們竟有這般巧思,將苦澀淬煉成了甘甜。 20世紀(jì)70年代中期大興水利,故鄉(xiāng)河道修建水庫,山村恰處于庫區(qū)之內(nèi)。全村人響應(yīng)號召,棄家園而遠(yuǎn)徙。如今歸鄉(xiāng),小山村已然消失,故園已杳然沉入水底,唯我家那棵柿子樹,依然挺立在半山腰上。遠(yuǎn)遠(yuǎn)望著它兀自蒼老的姿態(tài),如一個倔強(qiáng)的坐標(biāo),固執(zhí)地守望著已被水淹沒的過去。那水底沉睡的,是它曾經(jīng)俯視過的小村,是我遺失在波光里的童年。 去年深秋,我又一次回到早已無家的故地,沿著記憶故道,撥開荒草荊棘,攀上半山腰,來到柿子樹下。柿子早被徒步的驢友們摘盡,徒留紅透的樹葉在風(fēng)里簌簌飄搖,如同舊夢的殘燼。我繞樹徘徊,仰首細(xì)尋,竟于低枝間覓得一枚遺漏的柿子,孤懸于空。心頭驀然一喜,如遇故人,輕輕摘下捧在掌中,生怕它跌落摔碎。這是今日唯一的珍寶!我鄭重地攜它回家,想著待其自然軟熟后,我便可以雙眼微閉,慢慢咀嚼,品嘗那久遠(yuǎn)的童年滋味。 我不知道柿子有多少種類,只知道我家的柿子叫做“牛奶柿”。因其果實(shí)恰如母牛飽滿的乳頭而得名。實(shí)如其名,它也的確曾以其無私的甘汁,默默滋養(yǎng)了我家?guī)状恕?/p> 如今故園已逝,唯余這棵老柿子樹,以其盤曲根脈緊攥著這片故土。樹猶如此,人何以堪?每次歸來,我或駐足山下,朝圣般仰望,童年的記憶瞬間在眼前情景再現(xiàn);或攀上半山,立于樹下,仿佛立于祖輩生活蒸騰的余溫之中。水淹沒了村莊,卻未淹沒柿子樹倔強(qiáng)的身姿;它飽含汁液的根須,深扎在消逝的故土中,向水底延伸著無盡的思念。我家這棵柿子樹,是故鄉(xiāng)未被淹沒的靈魂,是歲月鐫刻于山腰上的一個遺世記號。 我祈愿小村這片故土永葆山清水秀的舊影;更愿山腰上這棵柿子樹,能替所有流離的眼睛,長久地凝望這片水域,直至地老天荒,替所有漂泊的心,看守這一方沉入水底的鄉(xiāng)愁!
|